杏嵐旭長鷹

   大概是遺傳的關係，我的個兒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出許多。可是記憶中，求學期間高個子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大的好處，反而讓我多吃了一些苦頭。

  就從小學時代談起吧！個兒高，擋人視線，無論排隊或上課，位子總在最後頭，聽訓、聽課不拉長耳朵，很難聽得清楚。偶爾小心靈覺得委屈，總會暗自怪怨：為什麼上蒼讓我長得這麼高？心底更因為身高而起了自卑感，走路或立正時，常常不自覺得馱起了背。量身高的時候，兩腳不敢站得太直，旁觀的同學仰頭望著量尺的高度，哇！------一邊叫著一邊露出驚訝的眼神，那是最令我難堪的時候。班上總有三兩個身長和我差不多的高個子，不過彼此都擔心自己成為高個子中的高個子，量身高那天，我們幾個還會互相比較，記得有回測量結果，我居然比其他高個子多了約半公分，得了個第一，整個下午我羞得頭都不敢抬一下。

  我三年級時，級任老師住在操場後邊的獨棟宿舍。有一陣子，老師家的井水枯竭了，她從家中拿來一個鉛桶，指派全班最高的我和陳同學去提水。我們先到校園中庭的深井汲水，然後各自抓起一端的提把，小心翼翼的提著，要防著桶裡的水潑濺出來，又要防著桶底碰觸地面。走一段路，就停下來歇歇，橫過寬闊的操場，彎進狹窄的小徑，推門進了宿舍，兩人危顫顫的用力抬起水桶，嘩啦啦把水倒入大陶缸裡。連著幾天，每天都要提個五六桶。噢，這種差事可真累，兩隻胳臂又酸又痛，小手更被提把磨得紅通通的，本來覺得幫老師做事很光榮，提著提著，手痛得難受，腿也酸了，才覺得自己真是倒楣透頂了。可是沒辦法，除了我們兩個，其他同學個兒矮，連桶子都提不起。

  四年級時，學校新蓋了一間教室，靠走廊的牆上嵌入一塊方形大理石，上頭鐫刻著興建這間教室的緣起、經費和校長姓名。有天午休，觸摸著一個個凹陷下去的字，我突發奇想，跑到操場角落的溝邊，挖了一團黏土，揉了揉，搓了搓，貼在大理石上，再壓一壓，那些字便拓印下來了，正玩得起勁的時候，導護老師不知何時已站在我後面。「站好！」他大聲吆喝。我轉過身，他馬上給我一個巴掌，接著霹靂啪啦的罵著，開頭一句：「六年級了，還這麼頑皮！……」卻讓我感到無限委屈。他拿出登記冊和筆，問我年班、姓名，我囁嚅的說：「四年甲班……」眼淚幾乎掉下來。他楞了幾秒，忽然合起冊子，語氣緩和了些：「以後不要再犯了，回去！」

  誰說這結實的一巴掌，不是「高個子」惹來的？

  念初中時，功課緊，每天趕車、搭車、補習，倒沒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。只記得自己老是被那位身材粗壯的體育老師數落，賽跑落到最後，就調侃我：「唉唉！腿長那麼長幹什麼？」硬要我加入籃球校隊，看我在籃下不夠靈活，就笑我：「像笨手笨腳的章魚！」有一回，他拿來一件柔道衣叫我穿上，說要教我柔道，其實他只是想找個個兒相當的玩玩，我們彼此抓住對方衣襟，在墊子上拉扯老半天，忽然，他施展了個什麼技巧，霹啪一聲把我甩在墊子上，害我頓時眼冒金星，暈了好久才恢復。好在體育老師試過幾回之後，知道我這高個子是「扶不起的阿斗」---根本欠缺體育細胞，從此才不再找我。

  當然，高個子這個頭銜，帶給我的也不全然都是倒楣事。念師範那三年，可說是我這高個子比較風光的歲月。有一年，台灣區中上運動會在新竹舉行，我和另外三個高個子被選為「標兵」，所謂「標兵」就是開幕典禮時，站在司令台兩側作為定點標記的人。大約運動會前半個月，我們開始接受訓練，先繞著運動場跑幾圈，再來是練習「立正」，別小看這個簡單的動作，要求可真多，收下巴、收小腹......要做得正確，又得維持一小時不動之姿，談何容易？站沒兩分鐘頭腳就開始不聽使喚微微晃動了，負責訓練的老黑老師，說我們定力太差，營養也不夠，為我們爭取每天一顆滷蛋加上一瓶鮮奶的營養補充，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，這種待遇簡直羨煞了其他同學。不過老黑老師的訓練也夠嚴格的，我們每天都得在烈陽下站立一個小時以上，汗珠自臉頰滴落，蚊蠅停在鼻尖，也不準動一下。漸漸的，定力凝聚了，我們成了一根柱子，一根八風吹不動的柱子。開幕那天，我們上場啦！那是多麼壯觀的場面啊！四周人山人海，來自各校的選手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，在校旗引導下一一通過司令台。我戴著銀白的頭盔，威風凜凜的站立，每個隊伍一走到我面前，立即發出「向右看」的口令，我最先接受了一雙雙眼睛投過來的注目禮。這樣莊嚴而充滿力與美的時刻，我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呢！將近一小時的開幕禮，讓我第一次感受到高個子的神氣與風光。

  不單這一次。升上三年級以後，「掌旗」的任務又落在我們幾個高個子身上了。與其說任務，不如說榮耀。當時每逢節慶，全校師生照例要參加遊行。我們幾個一身儀隊的妝扮，兩肘撐在胸前護著大旗，走在隊伍最前頭，鼓聲咚咚響，大旗在頭頂飄揚，我們就這樣走過新竹的大街小巷。光是想著自己雄赳赳、氣昂昂的英姿，就夠我興奮好幾天了。

 學生時代，生活圈子狹窄，無論在班上或在學校裡，高個子站立隊伍中有如鶴立雞群---不，應該說有如「醜小鴨」站立鴨群中，特別引人注目。

  踏入社會以後，視野廣了，見過的人、事更多了。熙來攘往的都會裡，放眼望去，高個子比比皆是。我的個子雖高，自從停止生長以後，一直都維持178上下，這正是眾多現代男士夢寐以求的身高哪！我雖然感覺不到變成天鵝的喜悅，不過對自己的儀表，總算拾回了一些自信，只是我那長期微駝的背脊，再也挺不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