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別新竹(選自《風露立中宵》p.43)
穿過中央走廊,馬上看見圖書館的燈亮著,我心裡猜想所有的畢業紀念冊編輯委員應該都聚集在那兒了,走進去一看,果然不錯。
尤說:「又是寂寞無人見啦!辦理報名的考生服務隊也走了,偌大的圖書館就只剩下我們四個。」
接著有人用不耐的語調建議:「讓我們及早結束這種寢不成寢,食不成食的編委生涯吧!」那是余。
我把手腕懸在半空中垂直的晃動兩下,不久前緊固在手腕上的錶,迅速的滑了一段距離;我故意把這個顯示自己業已消瘦得掛不住錶的動作做給蔡看,因為蔡是總編輯。他人很隨和,大家討論結果,最後的決定是:鐵定當晚完工,翌日暢遊新竹,第三天別新竹。
在幾個編委中,我的容忍本質最差。原先我和他們一道住在木樓上,愉愉快快的,但自從木樓封釘、卸去全部燈火以後,我被一個平均數嚇得不敢再在木樓住下去,那數字就是:平均每頂蚊帳內餵養十隻蚊子。預定暢遊新竹的那天,我九點多鐘才從大姊家騎單車去學校,翻過封釘木樓的柴牆,爬上二樓,走進寢室,--乖乖!蔡、尤、余都在蚊帳內大打蚊子哪!
「看,收穫良多,滿手蚊子的血。」蔡唱出了男高音。
「別叫吧,是你自己身體的血,得意什麼?」尤半開玩笑的頂了一句。
我止住他們的爭吵:「準備出發,進行別新竹前的暢遊新竹。」
他們終於安靜下來,匆匆盥洗去了;我坐在牀沿,看著莎岡的「奇妙的雲」,不消杯茶工夫,三個人都回來了,下得木樓來,我才發現他們分頭不知從那兒各自弄來一部單車。
「去那兒暢遊新竹?」
「隨便走哇!」
「不成啦。怎可毫無目的地亂騎一通?」
「海埔新生地好了。」蔡說:「前些日子,我和曾都騎掉三分之一路程了,忽然單車爆胎,才兩個人侍奉單車回來的。」
「呵!呵!必定是過了正午才沒精打彩回來的那天。」
蔡和我點頭承認。然後徵求尤、余二人的意見。他們沒反對。我說:「太陽著實猛烈,去傅老師那裹借幾頂笠帽。」
借笠帽時,余說了一段教大家都覺得夠感傷的話:
「傅老師再見!或許我們四個人都不能再來新竹了,來到新竹,也未必能來探望老師,即使來探望老師,恐怕也是零零散散的,聚集不了現在這四個人。」
上路了。尤表演出一個西部牛仔上馬的衝姿。我們不約而同的勸他收斂點,害他臉紅了半天。
從南大路折入西大路,路是筆直的在眼前延伸,行道木砍光了,和以往是迥異其趣。蔡以為不該砍掉,他說:「把沿途的綠蔭和詩意都砍掉了。」
尤、余都沒作聲。我不以為然:「這般寬闊,我雖不曾去過菲律賓,卻有一股走在黎剎大道上的雄壯和威風的感覺。」
余換了個題材:「以後,你們會常回來新竹嗎?我住頭份,幾乎是近在咫尺,可是我不會常回來。·····•我們由近及遠」。於是,輪到住在大甲的蔡了,他說:
「我坐大甲新竹間的火車不必花錢,但我髣髴害怕回來。」
說得怪悽涼的,眉頭和眼睛的距離也靠近了些。尤使勁地想逗蔡笑,一邊簡單的發表他的看法:「彰化和這裡遠得很咧!沒有頂要緊的事,我不會回來新竹的。」
然後他們聽我的:「很抱歉,我是熱烈希望回來,我喜歡新竹這個城市久矣:在南投唸初中時,常來新竹玩,南返後再埋頭大寫懷念新竹的文章;終於有機會來唸師範,可惜正當在對這兒的風熟稔的片刻,我們卻又要離開這多風的城市了。真的,我是熱烈地希望回來的。」
虎林國校,機場,海埔新生地管理處都過去了。騎完曬著稻穀的馬路,我們轉入碎石路,隱隱約約的聽到海在低聲喘息。
蹦蹦跳跳的碎石路,又啟發了蔡談話的靈感:「希望下次來海埔新生地時,一切都不要改變才好,特別是這段碎石路,是鄉土氣息最濃郁的一段,千萬不要鋪上柏油才好。」
把單車擺在防波堤下,我們爬上防波堤。飛沙像是調皮的孩子,一定要和我們貼得緊緊的,不論是在臉上、手臂上、或者是衣褲上。
四個人都存有共同的概念,深深瞭解到這片廣無邊際的海,就是我們要暢遊的新竹的海。於是,沙灘上的足跡越來越密,碧空中的太陽越爬越高。…
在海的懷裏,我們需要安靜,其實想對著大海狂叫也是枉然的。海的低吟遠勝過人類的高歌,上次帶附小的小朋友來海埔新生地遠足,有個小朋友說:「這叫做金剛怒目不如菩薩低眉」,真是太活潑聰明了。無奈實習的歲月,早已絕情的結束,只有少許小朋友,仍然和我們十分熱絡。我忽然想起附小遠足的第二天,小朋友那副痛楚的神情,因為皮膚焦灼的痛苦神情,我就告訴他們:
「走吧!也快十二點了。晚上洗澡的時侯,就可以知道海濱戰果的。」
我望見蔡懶洋洋地拖著步履走過來,我笑著譬喻他說:「像是海灘被烈日曬昏的螃蟹。」
回到中山路,余和我以老馬姿態向蔡、尤推薦了綠苑冰菓室,在附小實習期間,余和我是天天開小差到這裏報到的。
「老習慣,檸檬汁好不?」
誰都沒意見,原來全是檸檬汁同好。我清楚記得新竹的檸檬汁正好陪了我三年,那是在考取師範以後,大姊夫送我回南部時在火車站前那家冷飲部頭一次嚐到,從此食髓知味,當懨懨夏日來臨時,檸檬汁就成為寵兒了。
第一杯檸檬汁大家都是採取猛吸方式,比比究竟誰喝得最快?結果冠軍是我。
「第二杯慢慢品嚐吧!」我說。
「怕比賽後力不繼要輸?」
「不是。」
「那為什麼?」
「將是新竹的最後一杯檸檬汁呀!」
第二杯檸檬汁,大家盡在無言中吸飲著。暢遊新竹的前半天過完了,過完在那酸甜適度的味道中。
午餐是在林森路的小吃店解決的,不為什麼而選擇林森路,我們一致認為在那裏吃都一樣,反正都是新竹的午餐,我們所企求的僅僅是「新竹」那兩個字。
過南外街平交道時,大家又提起某些問題,這些問題都太陳舊古老,但言出於衷,真摯得感人,誠懇得可愛:
「總有一天,我們要被這鐵路上走過的火車載離新竹,而那日子,竟然就在明天早晨!」
「還記得嗎?三下剛開學,詳細計算過到畢業為止,要有多少次在這平交道上走過,現在非常接近最後一次,唉!要不是留下來編畢業紀念冊,恐怕早就離開新竹了。」
「或許下次重踏這平交道時,我們都已蒼老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」
中午的活動,一向我們是睡午覺,但這天誰也捨不得把可貴的時光耗費在無意義的午覺上。
「下午如何暢遊新竹?」
「爬客雅山嘛!最後之爬。我一直預料這生再沒有機會和興緻去爬客雅山了。」
「好,馬上走。」
我對他們說:「容我慢走一步,我帶歌譜去,我要在山上唱歌,舒暢舒暢心懷。」
在口琴橋趕上他們,他們要我邊走邊唱。
我很難為情,偏又盛意難卻。清了好一陣子的喉嚨。
「曾,都三年了,還是跟剛進學校時一樣,唱歌之前非先清喉嚨不可呀?」余和我同班三年,知道我積重難返了。
他們還是不斷慫恿我唱,我一直怯於開口,到了尋夢坡,我仍舊沒有能夠開始唱。蔡用激將法:「羅老師說你聲音好,將來訓練訓練可以去羅馬深造,你就真的把你的嗓子留到羅馬去?」
我更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來。尤客氣而懇切地說:「唱好了,明天一分手,想唱給我們聽都沒機會呢!」
就這樣一首又一首的唱下去,最後把整本藝術名歌選裹會唱的歌都唱光了,他們還不肯放我,又唱了好多民謠。猛可我在蔓亂的樹枝間,看見校園了。我改口唱起校歌來,在校歌韻律裹追想那青青校樹、追想那碧綠得像張地氈的操場、追想那耀眼的水塔---------一切的一切,將在明天遠去,啊!艱苦的明天!
到浴室去,脫掉衣服,發現手臂顏色分成兩段,我說給他們聽,他們都忍不住的笑將起來。我是說:「上半段像蓮藕,下半段像甘蔗。」
然後,又有人對晚上感到茫然失措:「對了,晚上安排什麼節目?」
「暢遊新竹市電影院吧!」
的確安排不出比看電影更好的節目,大家同意看國民的「大勝負」,因為樂民的「藍徽特攻隊」和新竹的「要塞爆炸戰」都看過了,只好去回味初中時代愛看的日本浪人與刀光。
「一點點意思也沒有。」出了戲院,馬上趕去市公所前亂烘烘地帶吃牛肉麵,吃的時候,他們這樣批評電影。
「犯不著批評嘛!我們是為了看電影而看電影,並不是為了〈大勝負〉而看電影,說得更簡單明瞭些,為別新竹而看電影,何必計較優劣呢?」
「明天你幾點鐘走?」他們問我。
「早晨六點二十分新竹開往高雄的山線列車。」
「今晚不打算回學校?」
「嗯,還必須到大姊家收拾行裝,不準備回學校去了。」
「暢遊新竹的一天,不知不覺又過去了,願大家記取這告別新竹前一天的玩樂。--別忘了留下住址。」
大家就在油膩膩的單子上,簽起每個人的通訊住址。臨走時,尤留戀地呼喚了聲:「再見!新竹的牛肉麵。」
然後我送他們回學校,送到南大路和西大路的交叉口,大家又停在那兒天南地北的扯呀!談呀!一直到余提示已經十一點半了,我才催促他們趕快回學校休息。
三個人沿著暗黑的南大路走回學校,我目送他們逐漸遠去。正跨上單車的當兒,我聽見蔡在唱「第凡內早餐」中的曲調,唱得非常沮喪,非常淒涼,好像真的他是悲傷地在穿過無月夜的長巷,那無助的韻味,使我發現到新竹突然冷寂得可怕。這是我別新竹的最後一個感想。
「別新竹」記事
說來我和新竹的機緣是十分深厚的,唸初中的時候第一次造訪那個城市便愛上了她,寫下一篇r懷念新竹市」的文章(可惜已無存稿),,後來到新竹師範求學,後來娶了個新竹姑娘為妻,後來大女兒懷萱在新竹出生,後來研究所畢業,真希望能再回新竹去教書,無奈新竹師專沒有和戲劇、電影相關的課程······才算大抵緣盡情了 。
文章中提到的四個畢業紀念冊編輯委員――蔡(清淵)、尤、余(立龍)和我,竟有一個人業已謝世,那就是尤增輝!尤增輝從在師校起就多才多藝,畢業十年間以「鹿港三百年」(戶外生活版)和「鹿港斜陽」(大漢版)聞名,不幸於六十八年在台中因車禍喪生,中國時報特別追贈「報導文學特別獎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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