師校畢業後,曾在小學教了六年的書,此後數十年來,師生之間早已斷了音訊,許多學生的名字已無從記憶,但那個叫「舜舜」的小朋友,卻牢牢記在我腦海。
本著師校所學「愛的教育」,來到當時位於台北市郊的小學任教,教務主任分派我擔任一年級的級任老師。那時我尚未滿十九歲,心中充滿教育熱忱,視「良師興國」為己任。
我教的這一班,約有六十多個學生,許多沒上過幼稚園,不會說國語,光是常規訓練就讓我忙得團團轉。班上有個男學生舜舜,他個子十分瘦小,嘴角還不時流著口水,說話有點結巴,感覺上他的智能有些不足,所以我特別關注他,將他安排在第一排的座位,隨時在我的視線之內。
開學後沒幾天,有個身形消瘦,面容憔悴,穿著樸實的家長到教室來看我,她說她是舜舜的媽媽,告訴我一些舜舜的故事。
她說舜舜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,以致影響發育,而且智能不足,她不指望舜舜的課業能有好成績,但希望舜舜能學到好的規矩,好的品性,拜託我多關照他兒子的行為舉止。她的這番話讓我很感動,也讓我印象深刻,她真是一個慈祥的好母親。
她又說:「舜舜原本應升上二年級,但他以前的老師嫌舜舜拉低了全班的平均分數,影響老師的教學成績,因此老師遺棄了他,將舜舜留級了,所以舜舜又得再讀一次一年級。」這位傷心的母親含著淚水又接著說:「以舜舜的心智,再怎麼用功,他的課業永遠比不上正常的孩子,如果一直留級下去,他何時才能畢業呀!而且我的家境不好,也沒有能力繳那麼多年的學費。」我聽了深表同情,連忙告訴她:「我不會將舜舜留級,我會照妳的吩咐,好好教導他。」
數十年前的教育制度非常僵化,沒有啟智班,智能不足的學生必須與正常的學生一起學習,一起競爭,不但不公平,而且更加殘害了他們弱小的心靈,也深深地傷了他們父母的心。
舜舜的記憶力、理解力真的不足以應付功課,再讀一次一年級,成績還是殿全班之後,但他十分守規矩,是個乖乖的學生,他的母親也幫他打理得乾乾淨淨,所以同學們還是會跟他玩在一起。上課時,我會故意提出極為簡單的問題來考學生,好讓舜舜有機會舉手爭取作答,當他答對了,同學們都會給他鼓勵的掌聲。如此,他上課時就比較專心,也比較有興趣學習,所以課業有些進步。
可是我規定全班同學的回家功課,他還是無法完成,讓我非常傷腦筋,算術作業不會寫,我尚能體諒,但有時連國語生字作業都沒寫完,或寫得十分潦草,我真的沒辦法給他好的評等。有一天,我在教室批改國語作業簿,發現他有幾個字寫得不錯,特地用紅筆把它圈起來,然後叫他過來我的桌邊,舜舜緊張得很,同學們以為舜舜要挨罵了,大家都安靜下來注視著。我說:「舜舜,你這幾個字寫得很漂亮,這幾個字可以得到甲上。」於是我在圈起來的字旁,分別標上小小的「甲上」,將作業簿還給他。
從來沒看過舜舜這麼高興過,他興奮地拿著他得甲上的作業簿,展示給他周圍的同學看,不停地說:「我得甲上,我得甲上……」經此激勵後,他就比較用心寫功課。鼓勵果真比責備有效,此後我就用這個方法與他互動,於是他的國語文成績確實進步了,但還是比其他同學落後許多。
一年後,全班升上二年級,我還是擔任這班的級任老師,舜舜的媽媽特地到學校來謝謝我,見她感激之情溢於言表,至今猶讓我難忘。當這群學生升上三年級之後不久,我就奉召入伍服兵役,從此也就沒有舜舜的消息了,但我始終沒能忘掉舜舜,偶爾還會惦記著他,憂心他後來的日子。
日前傍晚時分,與內人到饒河街逛逛,隨後到附近的基隆河河濱公園散步,遇見一位滿頭白髮,皮膚粗黑,個子不高的中年男子迎面走來,我直覺地想到他一定是舜舜。因為他的臉龐除了滿佈風霜的紋路外,其外型輪廓、五官特徵幾乎就是我記憶中的舜舜。我脫口而出叫了他的姓名,他停下腳步訝異地看著我。
「你是不是舜舜?」我再問一次。他點點頭,然後表情有些疑惑地微笑著。
「你認得我是誰嗎?」我再問。
「你是老師。」他的回答讓我既驚且喜,他竟然還記得我。
「你英文教得很棒!」他又說。這句話卻露出了破綻,因為我不曾教過英文,所以他應該是把我忘了。這不能怪他,數十年未曾碰面,他還能說出我是他的老師,就讓我很開心了。
「你有沒有工作?靠什麼維生?」我又問。
「我在菜市場裡幫忙拔鴨毛鵝毛的,賺點零用錢。」他慢慢地說。
「媽媽呢?」我關心地問。
「在家裡。」他簡短地回答。我聽了也就放心不少,至少這些年,他有慈愛的母親陪著。
由於天色已晚,我又另有要事,閒聊幾句後就與他告別,臨別前,我將帶在身上僅有的兩千元送給他,他猶豫一下之後收下,很開心地、不停地向我鞠躬稱謝。我走了幾步路,再回頭看他時,他仍然站立在那裡目送我們離開。
回家路上我想著:舜舜能適應這個社會,好好的生活著,應歸功於他有個好母親,很務實地教導他,從小就很注重他的品德教育。
希望有一天,再與舜舜不期而遇,聽聽他的故事,並給他一些鼓勵。
2010-09-09章振寫於台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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