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嵐旭長鷹

颱風之夜的悲劇人生 　　彭金華

　在我求學的時代,隨著母親節的日子近了,我就焦躁不安.作文題目永遠是"我的母親". 那年代,用毛筆寫作文.我邊寫邊流淚，沾濕了紙,一張撕掉又一張.直到下課,也無法交卷. 節前,我總被師長指定代表參加作文比賽或演講比賽,不論校內或校外. 台下的評審及聽眾,陪著淚流滿襟的我流淚.我總是領了冠軍獎.不論時光飛逝了多少年, 颱風夜的那一幕永遠烙印在我心坎裏.二十五歲的媽媽緊握著我的小手,為兩條生命掙扎,吶喊著她不要死.四歲的我,孤獨的,驚恐的,害怕的陪著,直到媽媽離開了我.

    家裏的長輩,鄰里,親友提起媽媽,都稱讚她,美麗,聰明,善良.爸爸特別懷念媽媽的溫柔體貼.每當爸爸從工廠回來，媽媽立刻端上一杯熱茶和遞上一條毛巾.她從耒不曾和爸爸起爭執. 嚴厲甚少有笑容的祖父,想起媽媽的孝順,會留下兩行淚水.祖母經常提到,祖父在工廠,看到工程沒做好,大發脾氣,對二十多歲的父親,仍然打罵.工廠緊鄰住家,媽媽一聽到,立刻跪在祖父面前,求他原諒父親,不要氣壞身體.有一次,身懷六甲的媽媽已跪了半天,祖父仍不叫她起來.祖母只好派人通知曾外祖母.看到媽媽娘家的長輩,祖父趕緊賠禮,並讓媽媽起來. 媽媽對廠裏的工人很有愛心.有時他們加夜班,點心不夠吃,媽媽還騎著腳踏車到城煌廟口買點心.姨媽常說,"看到我姊挺著大肚子,在大風裏騎著車,兩邊掛著熱騰騰的點心,我們都耽心她的安全." 媽媽對遠從外地耒住在宿舍的學徒特別照顧像大姊一樣.生病了,帶他們看醫生.吃中藥的,幫他們煎藥.不識字的,幫他們寫家書.

    姨媽常感慨的說," 你祖父在提親時,指著辦公室最大的一張辦公桌,說這個位子是要留給未耒的媳婦,永香,坐的.我們都以為大姊嫁進有錢人家會享福,沒想到這四代同堂的大家庭是這麼辛苦." 曾外祖父在新竹是位頗負盛名的學者.客廳裏掛滿明清字畫.在日據時代也做過官職,在書房看到他穿著官服配劍,很威嚴騎著白馬的相片.外祖父服務於鐵路局,他的弟弟任職銀行經理.出身於書香世家,媽媽受過良好教育,任職於電信局.知書達禮的媽媽嫁進彭家七年,人人稱讚.

     媽媽操勞過度.以致心臟衰弱.回娘家休養一陣子.回來後又繼續擔負起公司及家庭的工作.每夭晚上是我們母女最快樂的時光.雖然我不到四歲,媽媽已開使教我算數.她買日本森永牛奶糖,教我加減法.如果都做對了,那天就賞一顆.她也教我唸書寫字.每週末回娘家時,媽媽就獻寶似的,叫我唸牆上掛的字畫.曾外祖父很高興,就研墨教我拿毛筆寫書法.又送我蠟筆,教我畫圖.聽到娘家姑姑叔叔稱讚我聰明時.媽媽總是很開心卻又謙虛的說,"為考幼稚園而準備."

    那一年,改變我們母女ㄧ生命運的那一年,1953.農曆七月七日,七夕之夜,新竹有始以來最大的颱風.祖父正好去花蓮辦事.媽媽臨睡前,緊抱著我在她懷裏,哭著說,"媽媽要去死,妳要乖乖的聽爸爸的話.照顧弟弟!" 我不要! 在哭鬧中,媽媽說她要生產了,叫我去祖母房間睡.她自己去打電話叫助產士.我睡著之後,不到兩小時,爸爸叫醒我,抱我到媽媽身旁.爸爸告訴我，颱風太大了，中華路的大樹木倒了很多,汽車無法通行，不能送媽媽去醫院,他要和祖母走去請醫生來救媽媽."你要照顧媽媽,一直叫著她,不要讓她睡著!" 看著滿床的鮮血,我嚇壞了! 握緊媽媽的手,她一直喊著我的名字,哭喊著,"我不要死,我才25歲,我不要死! "逐漸的媽媽的聲音微弱了.我大聲的叫,"你不要睡,你不可以睡!" 等到爸爸帶著醫生耒,媽媽已經永遠睡著了.

　　媽媽出殯前,長輩們頭疼的商量著: 大弟只有兩歲怎能執行孝子的工作?我說,我可以做. 情急之下,他們立刻去買了一套小男孩的衣褲和一雙白布鞋,幫我換上.四歲的我,以孝子的身份答禮, 在出殯的行列,捧著媽媽的牌位,坐雲轎.送媽媽上山.到傍晚所有儀式結束了.聽到親友議論著.有的說, 這小孩真勇敢,堅強,忙了一天也不累.有的說,這小孩太不懂事,媽媽走了,也沒哭.祖父母和父親叫我到客廳,很嚴肅的告訴我,"你今天做得很好! 媽媽不在了,長姊如母.以後,照顧弟弟是你的責任. 媽媽所有的衣物,都燒了,留下一件她最心愛的旗袍給你做紀念." 於是,這份責任及媽媽的紀念跟隨著我成長,不論我到南半球或北半球.

    媽媽離開我們後,祖母一直很內疚. 媽媽曾經跟她說, "心臟不好,想去醫院生產."祖母認為這是第三胎,以前都很順產,沒跟祖父說.媽媽也不敢再提.爸爸也內咎了一輩子."那一星期,他想搬出去住.媽媽不敢,怕被人家說不孝,而且娘家也不允許她這麼做.爸爸睹氣一星期沒和媽媽說話."聽到我說媽媽臨睡前告訴我的話.他說," 媽媽一定是身體不舒服,有預感."爸爸掩面而泣.自小我沒法諒解祖父母和父親.雖然心疼媽媽的早逝,但是當我受到折磨和苦難時,不禁舉頭問在天上的媽媽," 如果您不那麼溫柔，勇敢的向祖父和娘家提出,因為心臟不好,要去醫院生產,也不致於血崩,留下我們姊弟三人在這世界受苦."

    爸爸和祖母常說,"你長得和媽媽很像,但是她很溫柔,你很倔強,固執.女孩子家要學媽媽一樣溫柔些."家規是不能跟長輩頂嘴.但是,我還是會說, "溫柔,就是逆耒順受嗎? 我的命運要自己掌握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