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嵐旭長鷹

母親的兒玩窩  戊班 余玉淑

  兒玩窩是一個小小的地方,小到地圖上找不到,  小到很難讓鎮上的人在意它的存在,至於本鎮以外的人,對這饒富趣味的地名,似乎也沒聽說過,但它卻是母親牽繫一輩子的地方.

     它位於關西一處遠離煩囂的錦山里,那天我們姊妹聯袂去拜訪它,陪同母親去尋找她兒時的記憶,母親在那兒出生,在那兒成長,在那度過她純真的童年歲月.

      從關西出發,沿著兩小時才有一班公車的鄉道前行,沿途疏疏落落的人家,還有幾處和這鄉野不很搭調的觀光標誌和建築,經過錦山國小,道路漸趨起伏狹隘,我們將進入山區,兩旁林木蒼翠蓊鬱,疊疊青山,襯托出一片靜謐,憑著母親七十幾年前的記憶,我們在一個叫李子樹下的地方駛離了公路,向更狹窄更崎嶇的山徑前行,在一個看似盡頭的地方,大家下車開始步行,跟著母親往山裡的小路走去,路旁涓涓的山澗泉水,頂頭枝條扶疏濃蔭,滿地掉落著繽紛桐花,沁涼舒適的清新空氣,看不到農舍和人家,我們邊走邊和母親聊天,忽然母親停下腳步,若有所悟的說,這裡就是她小時候住過的地方,我們一時興起,追問著母親小時候的故事,母親,欲言又止,許久才悠悠開口,追憶它遙遠歲月的過往前塵.

  母親說,兒玩窩是她出生的地方,85年前外婆勇敢地生下她,她的母親,我們的外婆,身為長女,下有四個幼小的弟妹,繁重的勞務工作便落在她的身上,100多年前,在這偏僻的山裡,花樣年華的外婆,要幫父母操勞著裡裡外外的家務和農事,但卻沒有人關心她工作以外,渴望被愛的少女情懷,在那個窮鄉僻壤,在那個難以把愛開口的年代,一段不敢公開的青春情事,正默默地在悄悄滋長,這場情緣,從此牽絆著親人整整一世紀之久.

外婆的子女，右二我母親攝於1958年

  母親說,不知何時,家人發現未婚的女兒 ,肚子一天天鼓起,經驗告訴大人,女兒懷孕了,驚駭之餘,父親怒不可遏,母親束手無策,而那女兒為了情愛,內心煎熬掙扎,她盼望有情人能成眷屬,但她是家中大姊,又是父母不能少的好幫手,因此,她除了要承受家人苛責辱罵,仍得不斷地下田操作,她心中的盼望,沒有人提起,夜晚她暗自飲泣,白天卻必須堅強著到田裡, 她告訴自己,要生下這個不被祝福的孩子, 這個女兒,有一天在她母親暗地裡安排下,背著父親,放下工作,悄悄離家,大腹便便,走了三四小時的山路,到楊梅生下了孩子, 這女孩的父親得知,氣得磨刀霍霍,說要殺死嬰兒,女孩不敢回家,幸好在她母親強力維護下,跪求丈夫,得到首肯,到醫院帶回了女兒,和新生的女嬰,這個因傳統的禮教束縛,差點犧牲在亂刀之下的孩子, 就是我們苦命的母親,那個勇敢生下孩子的, 是我們無緣謀面的外婆, 母親一口氣說出了她禁錮心中的身世, 此時一種哀憫不捨的心酸,抽噎震顫著我脆弱的心房,朦朧淚眼中,姊妹們誰也說不出話,只有緊緊的擁著媽媽的手,想讓她知道,我們永遠愛著她.

 母親接著說,幸好她的外公原諒接納了自己的女兒,她才能跟著外公外婆,在兒玩窩生活長大 

一路走著,說著, 踩過了鋪滿層層落花的山道,潺潺的山泉,也隱約走遠了,我們來到路的高處,放眼望去,斜坡似的梯田上有個農夫,母親興奮地趨前打招呼,言談間,知道我們正置身在兒玩窩的懷抱,歲月的變遷,過去的小路已坍塌頹圮了,母親找不到她住過的房舍,就問那農夫,可知道張阿富的家在哪兒麼?農夫指向不遠的前方,母親往依稀記得的方向望去,但房子倒了,通路也沒了,她說小時候一起和一位叫阿日姐的,走這條番仔崎去讀書,不知那位阿日姐你認識嗎?農夫說,阿日姐是他姑姑,60多歲就過世了.母親一臉淒然,那過去天天一起在山中奔跑上學的玩伴,如今已無處尋了,那舊日穿過兒玩窩的番仔崎,也改道加寬了,過去通往她有哭聲和笑聲的住家道路,也已蔓草荒煙,荊棘密布了,至於那常在院子編織竹籃,差點親手扼殺她,但後來又很疼愛她的外公,以及常帶他到溪邊洗衣,田裡種菜,始終不忘牽她的手,對她呵護備至的外婆,也都灰飛煙滅,無處尋了,母親在兒玩窩生活了11年,如今重遊故里,能尋得的 ,只有在她腦海中,純真不滅的童年記憶.

101年爸媽鑽石婚表揚

外婆生下母親後.接著生了阿姨和舅舅.但她終究未能和親密愛人締結連理.沒人知道為什麼.在母親八歲那年,外婆終於有了歸宿,嫁到離關西五公里遠的八十份,從此,母親就常來往於兒玩窩和八十份間,去探望她不捨離開,嫁到黃家的母親,直到十一歲, 為了就近照顧生病了的外婆,舉家遷到太平地, 母親從此離開兒玩窩的家 .

姊妹們陪爸媽到九份遊，中白帽者為母親

  道別農夫,我們沿著番仔崎到六曲窩,下山回到了公路,走這一程,揭開了母親不願訴與人知的際遇,知道兒玩窩不但孕育了母親的成長,更有她親愛母親,一段淒美謎樣的,叫後人唏噓詠嘆的愛情故事,無怪乎那小小的兒玩窩,成了她牽念一輩子的地方.

  回程的路上, 母親頻頻回頭,深情地望向番仔崎那方,我知道在她心底,那兒有專屬於她的兒玩窩,兒玩窩是她永恆的記憶,是她終生不能忘的故鄉

和母親遊於高雄

附記：

１、我母親中風前很硬朗, 晚年喜歡.追憶過去她住過的地方 ,我們子女陪她到台北淡水, 石

　　門老梅,橫山沙坑,錦山兒玩窩,等地去尋夢,此文書於2008 年五月 ,  母親時年85歲.

２、兒玩窩也叫而完窩,兩者國語客語音皆同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