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嵐旭長鷹

         母親，來您墳前看您的，是您二十四年前生的那個兒子。我趕在母親節之前來看您，因為我今年不必再買母親卡，因為我不必再買「獻給母親的愛」詩畫集：因為我欲寄而無處；因為我不能再配戴紅色康乃馨，因為母親，您已經離我遠去！

    母親，去年九月末，您拋開塵世的煩惱和癌症的病痛走了，母親，我真恨自己沒有能夠陪您走完生命旅途的最後一段路，那天我正好在新竹協助清華大學話劇社彩排，而您悄悄地走了，六年前父親走時，我也正好在新竹師範求學，加上您倆都享壽六十三歲，母親，這種命運上的巧合，帶給我的感慨不是太多麼？

    母親，不管怎講，您畢竟已在異域，這半年來，您都過得好嗎？曾經和我來看您的親朋都說這裡風景很好，是的，母親，哥哥和我都相當盡心，我們到處尋找，捨棄靠近家，卻有些低濕的馬明潭，來到內湖的山區，放眼望去，是沒遮攔的台北盆地，基隆河緩緩地朝這兒流將進來，黃昏或者入夜，還有松山國際機場五光十色的信號燈，尤其可以早早望見攀登而上來看您的我……母親，希望您滿意我們為您選擇的這塊地方，因為我們知道您要在這兒守望很久很久。

    母親，我在家偶爾還聽聽您留下來的晶體收音機，當我觸到您的遺物時的那股感覺真異樣，既不是純驚懼，也不是純悲哀，我說不上來，但我深信您確然已經永遠地走了，母親，那天我親自到耕莘醫院太平間接您去市立殯儀館，您從冷凍庫出來，母親，您還是那個樣子，只是笑意凍結成寧靜，語意凍結成寧靜，於是您再也不對我笑，不對我說話了，母親，我不能忘懷另外一件事，您走時仍是炎炎長夏的尾聲，剛開始您在耕莘醫院冷凍庫也許涼快，然而第三天忽然下起雨來，氣溫降得好低，母親，那些雨天，您在那裡該有多冷，母親，我可憐的母親，您………

    母親，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孝順的兒子，從五十七年臺大醫院切片證實您串癌症開始，我固然一邊擔心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您要走的時候，另一方面我三年來難免有時在言語之間顯得煩燥，母親，這就是俗話說的「久病無孝子」，請您就原諒我吧！其實，我也不是毫無孝思的，您應該知道我是深愛您的：原來我在基隆市政府國語推行委員會上班，總是設法到各局處打聽癌症秘方。多少個風雨淒迷的晚上，從美爾頓補完英文下課，十點多鐘再趕到臺大醫院，給您送一兩樣您愛吃的東西。後來您搬回來住在家裡，您不是每天夜裡聽到我給您說的電視上的故事，或者報上的新聞嗎？去年夏天，您的癌症惡化轉移了，我在淡江營區協辦育樂活動，幾乎每天都提心吊膽地從淡水撥長途電話回家詢問病況。暑假過完，立刻要開學，可是母親您病得嚴重到一定要有人待在床側，準備隨時應用氧氣筒來急救您，當時我不是曾經決志要休學嗎？……母親，我講再多也無益，您就躺在這冷冷的地下，您仍然在用那爬滿皺紋的臉張望我，母親，我也在盡力張望、記取您的容顏，母親，您的容顏是我睜開眼最先見到的美景，然後您再教我認識太陽、月亮、世界，那麼為什麼不讓太陽、月亮、世界先消失，再消失我這最早的美景――母親――您呢？

    母親，我一直過得很好，真的，您走後，師長和同學告訴過我許多，安慰過我許多：系主任說「應變節哀，毀不滅性」，常到家裡玩的同學說：「你的姪子們慢慢會叔叔長叔叔短地喊你，第三代興起了，第一代的沒落是難免的」，有個朋友更遠從花蓮寄來雷馬克的話刺激我：「對著逝去的暗影凝睇，那是不必要的英雄主義」，母親，如果您願意接納他們的告慰，我也要您釋念：我很快樂地在華岡生活著，近期我連續拿社教館演講比賽第四名，和北區院校辯論比賽個人獎，成績不算好，但您在時總是鼓勵我，相信您高興聽到；哥哥的鑽探工程最近也很順利，如果跟哥哥一起來看您，我們就可以用小吉普代步；您六歲大的孫女，已經開始去學鋼琴了……。總之：母親，我要您釋念，您要好好地生活下去！

    母親，兒時您教我的歌謠，我不太敢再唱了，我唱了就想哭，就想起我沒有經歷過的窮日子，母親，那時在南投鄉下，父親離開臺大實驗林管理處，改行經商失敗，您除開料理一般家務，又要種菜，又要養豬，又要給沒錢搭客運，走八公里回來的哥哥洗補衣褲，又要教訓偷吃了難得一吃的紅蝦的姊姊……母親，我連聽到連續劇「母親」的主題曲，我都不由自主的發顫！

    母親，我再沒有權利叫出「母親」這全世界最驕傲的名詞了，還是讓我回去吧，母親，我看墳前象徵丁財兩旺的芋蕉都長得很好，我就放心了，我知道您在庇佑我們，母親，我這就回去了，母親，我會再來看您，母親，我回去了，母親，…………

    「母親，我來看您」記事

    有些文章是我怕一看再看的，像「母親，我來看您」這種傷情的文章，寫的時候真覺得有非寫不可的衝動，再看的話無疑就是一再面對自己的創痛，情何以堪！

   「母親，我來看您」靠著那股真摯的情感，得到文化學院六十一年母親節徵文比賽的第一名，為了應付大專聯考，我自己痛下決心「讓寫作的曾西霸暫時死去」，停筆了好長一段時日，等到順利地以第一志願第一名進入文化戲劇系以後，再重新提筆就幾乎只寫電影、戲劇的文章了，碰到母親節有感而發，因而特地寫下了這篇文章。